如我西沉

写垃圾文,做垃圾人。

玉楼金阙

*长安十二时辰剧版。李必第一人称,必能必无差。

*有微量大唐宇宙联动,剧组cp自由心证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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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原以为此生与姚汝能不必再见,想不到的是,权势更迭的漩涡只能囚住有心人,我们相继离京,与庙堂的联系断得七八成,反而轻松自在,利落清明,自然无为之际,最见世事难料,古来奇闻逸事数不胜数,大抵由此。


那日我下山办事,经华阴县行返,本是轻装简行,无甚挂累,满打满算三五日脚程。到第三日过午,我正待歇下,倏忽瞥见郁葱林木里晃出一道影子,他停车,我驻马,竹帘撩开窄溜细缝,露出熟悉面孔,仿若供我勘验正身,我隔着小道望他一眼,即被引进新修的府衙。


于县而言,华阴不小不大,距长安不近不远,诸事琐碎,诸事又妥帖,姚汝能就在这里做了县尉。尘埃落定后,太子无意遮瞒,这方安排我早便知晓,只是上元十二时辰惊心动魄,故人心思朝夕更易,到底龃龉,才一直未动探访念头。他见我默然跟从,反倒热络,将沿途意趣之处一一指予我看,中庭新栽桂树,后园辟池养莲,待到时令合契,再种红梅,如是春折依依垂柳,夏观灼灼芙蕖,秋品枫香蜜茶,冬赏新雪寒花,美则美矣,只像纸扎福灯,处处暴露匠心工巧的伪饰。我道姚公雅兴,除此并未多言,不苛责,不拆穿,难得糊涂,此为朝中通行处世经,叹是姚汝能此人仅仅学来皮毛,就敢弃东宫而事林相,旁人八面玲珑,他却左右两不逢源,平白落得惨淡收场。彼时平康僵峙步步凶险,我只觉一时痛彻,恼过之后又生出恨,冰冷森然,甚于锥心刻骨。我修道为求超然物外,日益通达圆融,磨平锐意,到了会审对质时候,竟已再难开口,只想到我也曾如此信他重他,好像二十三年最后一点少年心性终归埋进靖安司的火灰里,徒留白茫一片空寂。


我二人落座,真情假意是有情人才有资格讲起,道心未稳,自揭短处太过磋磨,不如缄口,仔细烹一道茶。


没了檀棋,该我自行炙罗焙煎,两盏瓷具摆上桌台,质地远不及靖安对饮时精细,触手摸到微毫豁口,粗砺地硌着指腹,像抚摸一痕年深日久的秘密,泛黄发潮的故纸又被摊在案头,夹杂瑞脑龙涎沉水玉蕤等腐朽香气,那是宫廷罗闱玉帐端庄味道,使人嗅出天宝年间大梦一场的端倪。


救长安的故事已然谢幕,余韵也就快如泡影消融,接下来的数十载过后,太子成为圣人,圣人成为神,成神的祭路上必要铺陈凡人尸骨,于是无论异族骁勇塞外戍军青春红颜栋梁才子,权倾朝野或是鄙如尘泥,都注定沦落陪衬与牺牲,献予大唐这株煌煌牡丹血肉给养。张小敬携着第八团的旌旗远走边疆,大漠狼烟与萧杀血气慰奠战地孤魂,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,平沙莽莽黄入天,葡萄美酒夜光杯,古来征战几人回,这里没有英雄的传奇,见证过那夜污浊不堪的唯独剩下我们两个闲人,陪伴风炉水声汩汩作响。


姚汝能讲起过去的事,藻饰文辞的天赋镌在他的血脉里,如数家珍,他最爱说自己煊赫的曾祖,早些年在东宫里就是这样,姚相幸蒙狄公举荐,得以展才申志,成就一代贤相声名。然而此时此景,公侯早早老去,荣华已成云烟,愈堂皇便愈荒唐,我只盯着他,默不作声,他就笑起来:狄公当年告诫曾祖,莫管洛阳还是长安,表面鲜花着锦,内里烈火烹油,对,字面上的,皇都就是一口镬釜,把人剥皮抽筋,吞肉销骨,任你多好的翩翩公子,少年郎君,蹉跎到最后,只余一抔赤雪消融进来年春光。


小李必,他又叫我小李必了,这称呼恼人我却不得不听:你听过武周圣人说给御前女官的话没有?欲成大事者,至亲亦可杀。这时候我才明白,他口中笔下的人物都寄情在他身上,活过百世千秋万代浮沉跌宕,所以他永远比我看得更清楚,却偏偏免不过在错误的时候做正确的抉择。我疑惑,但略懂他心思,便如对檀棋所言,名相后人当有生来傲骨。待我倾耳,他再道:我和那等尊贵人物又不一样,爵位一褫,红袍一剥,做不了赤雪,只能当浊泥,踩在鞋底都是轻贱。但人活一辈子,又哪能自认轻贱,豁出命去,至少是拼一次不退。


他说得认真,我竟也记得清楚。上元节下,我身陷暗城囹圄,大望楼铮铮鼓响喧天,震若雷霆,惊若霹雳,混着铜锅里熬煮沸腾的偏方,激出半眶炽烫心绪,苦涩的水汽熏蒸而起,恍然惊觉此日非昨宵,风炉嘶哑,茶釜滚开,我匆匆去舀茶末,被姚汝能按住手腕,说别忙了,老了。我看着他,他看着我,无言片晌,像解开一道谜题一样短浅地喟叹。


可早年也并非如此寥落心境。


早年我入十六王院,他本伴读太子,如是再加上我,君子六艺,习剑品诗,凡此种种皆共行。彼时是他最先叫我小李必,毫无礼法轻重,但不显狎昵轻佻。太子金尊玉贵,姚家阿郎好自风流,举手投足催人亲近,何处吃食、何处酒肆、何处乐坊,长安一百零八坊内机巧玄妙,唯其查探最为清楚,美酒胡姬剑器舞,名香烈马软烟罗,望楼寸寸写遍西都市井的繁华,全绕着他打转,孤身单骑也是意气风发,入冬节令,拾一抔新雪先来烹茶,煎出盛世景明千般貌,来年春光颜色好。


挥斥方遒之际,未曾力不从心,始知灵台空明,方觉老之将至,人在尘网,纵然心向逍遥,终究免不了消损折耗。


茶暂且喝不成了,姚汝能起身熄火,动作不稳,无外乎彼时旧伤所致,右骁卫乃权臣爪牙,精锐之师,仗势便狠厉凶暴,其中如何苦楚难为人知。我说:檀棋有一句道谢,耽搁良久,今日带到。他应了,似乎寻得新话匣,扯我寒暄她近况。我不答,又说:我也有。这下他彻底噤声,眼神如早前端坐车中,卷帘打量我一般,含蓄谨慎,前所未见。


等闲变却故人心。命轨既定,世人皆难看破,又何谈逃脱。


从前他护我许多,与靖安司无关,毕竟戡乱四方的官署成了党争乱局的中心,平添几多讽刺,不提也罢。旧历年间,我随太子出城行猎,半途坐骑受惊,向悬崖一路狂奔,姚汝能打马急追,于深渊边沿寸许牵住缰绳,我方才缓神,偶然下望峭壁湍流,又难免晕眩。我身形一晃,姚汝能就笑,他似乎颇为钟爱此等神情,介于温和与刻薄之间,且引对方赧然:别看,越看越怕。不过说实在的,我也怕,怕你有个三长两短,那我可怎么交差。向何人交差,太子,还是老师?我不及问,已被他拽上马鞍,大概是忧我受惊,他再拍我的肩:单是我自己也看不得,你这棵小白菜要养出名堂来,我的好日子还有指望呢。马行悠悠,我们近在咫尺,姚汝能一手执两缰,尚能分出余力抚我心神,年轻的东宫右卫率解开大氅,通身气息如海潮漫卷,将我裹得密不透风,他罕用名贵香料,寻常不过兰芷花木之类,叠在一起竟也有宜人清洌,不知不觉熏透十数载光阴轮转,造化弄人。


我们各自当差,断然无需再彼此回护,然则最荒谬处便是,那时候我却笃信,他发此语,便是愿将半生起伏都系于我一身。


风从外来,吹开虚掩窗扇,空荡茶盏里盛住一滴雨,我举目远望,窗外又分明晴好日丽。我原以为此生与姚汝能无话可讲,想不到的是,半日过去,算来也谈及许多,但不言藩镇栉起,未提国戚乱政,盛唐恢弘照旧是醉乡美梦,何时故交相对,隐忧只在心底转圜,已不外露。我想曾经是该告诉他些别的话,或许长安初遇时,或许太白山重逢时,或许靖安司叙功时,或许稚涩,或许坦荡,或许气志凌云,时至今日,玉露索然,清茗焦苦,我欲修成大道,此心孤绝,不如都忘了吧。


日色沉沉,我起身告辞,上马时偶发恍惚,打了个趔趄,姚汝能只叫我留神,却不再笑,他离京时除尽艳烈红袍,只着圆领便服,两袖宽敞,灌进浩荡长风。我执一礼,再抬头,灰蓝的暮云翻涌竞至,压覆苍凛高天,残阳夕照里,隐约看见轻裘快马的少年郎,锦衣玉带并芙蓉道裙,披一身名都风流,相逐而走,迢迢远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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